李维榕

发布时间:2010-08-18 

                                        

        利瓦伊榕(李维榕)Wai-Yung Lee Ph. D,政治大学新闻系毕业,社会工作硕士、临床心理学博士,闻名国际的结构派家族治疗创始人米纽庆(Salvador Minuchin)的唯一华人入室弟子,也是纽约家庭研究会的家庭治疗教授,香港大学家庭研究院总监。从事心理治疗二十余年,现为香港大学家庭研究院总监,教授家庭治疗与小组治疗,并常受邀至欧洲、美、加、中国、台湾、新加坡等地讲学及作示范治疗,广受好评。曾与米纽庆合著《Master Family Therapy》,中文著作有《家庭舞蹈》系列。自1999年至今,作为《父母必读》杂志“家庭万花筒”栏目的专栏作者,一直受到广大读者的关注。作者近年来年曾多度来台举办家族治疗研习会等,引起热烈回响。前不久,她写的三本《家庭故事》心理随笔在中国大陆出版,许多读者都有耳目一新、茅塞顿开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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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蔽青年的家庭

       这男孩子面色苍白,头发蓬松,才十六岁,就是不肯上课。他说:完全不能认同大人们的价值观,为什么要上课?为什么要做人?一切都是多此一举。他已数度表示寻死。

       他的所谓“大人们”,指的就是坐在一旁对他完全无计可施的父母亲。

       拒学少年是个叫人头痛的问题。日文称之为:hikikomori,或隐蔽青年,这种问题在亚洲其它地方也很常见。只是正当日本成功地把教育制度普及全国之际,竟然发现此时出现最多的是不肯上学的孩子,让他们在研究及临床工作产领域,就多下了一些功夫。

       根据一些日本研究指出,隐蔽青年最常见的家庭特性,就是有一个被工作单位霸占了的父亲,以及一个孤独地留在家中照顾孩子的母亲。加上日本这一代的

       女性教育水平提高了,但是满腔情怀却难以发挥,只有把全部心意放在孩子身上。而孩子习惯与母亲为伴,长期接收着母亲那一股难言的苦楚,很容易就会抱着母亲不能放手。 

       这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其实不单在日本,全世界的家庭研究,都会或多或少地提及这种情况;孩子不知不觉走入父母的矛盾中,形成一个铁三角。

       理论很简单,但是形式却是千变万化,每个铁三角,都有一个不同的故事,不同的演义。

       例如上述那个青年人,说的都是消极的话,但是如果你留心观察,就会发觉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一种弦外之音。一方面叫人不要管他;但又不断的引人注意。

       其实这样也好,起码他没有把所有门关掉,尤其是当父母说话时,他是那样地关注,虽然表面上装得毫无兴趣。

       母亲细数她怎样为孩子任劳任怨,却总是徒劳无功。她说:很多专家都叫我不要再理他了,我也打算放弃……

       她的话没有说完,青年人便有回答:你总是这样说,动不动就说要放弃,你怎么可以放弃!

       父亲对着儿子也全无办法,重复地劝解,对着全无反应的儿子,他劝够了,便只有举手投降,说:我说什么也没有用,他上不上学,我也管不了!

       此时,儿子也是立即反应:你什么都说管不了,怎可以就此放手?

       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要理他不成,要不理他也不成。而且都是每当家人要收手时,他才有反应。我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想要什么,但是明显地,他的一举一动都好像是为了父母而设。

       我问他:为什么箭头总是指向父母?他不用思考,就提出一系列母亲教子的错误。由小时要他当乖孩子,到长大后怎样一宗宗为他解决学习上及情绪上的问题,没有一宗做得对。

       我说:那么你就应该喜欢上学,起码不用老是对着老妈子呀?他却答:现在她才说要放弃,那我怎么办?

       这孩子让我想起法国名著小王子的故事:小王子要把野性的狼驯服,狼对他说:如果你把我驯服,你就要从此对我负责!

       母亲听着儿子的数落,声泪俱下。不明白自己心疼的孩子怎么会如此拒绝自己。

       母亲不知道,儿子其实并不拒绝她,儿子只是离不开她。离不开母亲的孩子,总是惹出一身毛病,拒学只是其中一种。他拒绝的其实也不是上学,而是整个母亲以外的世界。

       一个十六岁的青年人,身体发育正常,心态却停留在幼童阶段。

       要明白母子的纠葛,就要了解父母的关系。我们会谈的好一会,发觉不是母亲在说儿子,就是父亲在说儿子,却绝少父母一起谈论儿子。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孩子身上。他们同意。如果不谈孩子问题,夫妇之间就没有可谈之处。

       据他们解释,两人之间本来就没有太多话题,儿子出生后,发觉彼此的管教方式格格不入,为了避免争吵,渐渐就造成各行各业。其实,即使妈妈教导不当,父母教子方针不同,也是很正常的事,如果说这就是造成孩子的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孩子必然数之不尽。因为大部分父母都不是教子专家。

       因此,种种看来明显的行为,都不足以解释一个大好青年为何变得隐蔽,家中必有它的隐衷,长年地困扰着它的每个成员,长期的纠缠,才会让孩子走不出家门。

       在儿童发展心理的研究项目,有大量文献都指出父母间的矛盾,是怎样严重地影响着孩子的发展,包括生理,心理,适应及社交能力。长期在父母的矛盾中成长的孩子,长大了甚至患心脏病或癌症的比率也比常人高。

       我自己的研究,就是用量度孩子面对父母不和时的生理反应(包括心跳,手汗及皮肤电道反应等等),对象是六岁至十六岁的孩子。发觉他们最大的焦虑,并非被告父母责骂,而是当他们发现父母的婚姻出现危机时。而且父母并不一定要是大吵大闹,夫妇间无言的不满,对孩子一样具有大杀伤力。

       很多人不知道,孩子天生是要保护父母的,父母亲本身的安危,对孩子来说比一切都重要,即使他们行为上看来反叛。

       问题是大部分避免矛盾的家庭,都不愿处理夫妻间的怨气,专利申都说对彼此无所求,把全部精力放在孩子身上,不知不觉地让所有上一代的问题,都转移到孩子身上。

       我在过去十多年间,几乎在亚洲见到的每个孩子问题,都或多或少地与卡在这铁三角脚的位置有关。

       有鉴于此,我总是邀请父母对自己的婚姻。因为解决孩子的问题,往往也是解决夫妻问题。这个隐蔽青年的父母也是一样。教子方式不一致,不过是他们那没有解决的矛盾在背后作祟。偏偏是长期生活在怨恨中的父母,提起孩子问题时总是有声有色,触到夫妻间的痛处,就会尽量淡化。

       好在当父母明白孩子其实是夫妻关系的一面镜子时,为了救孩子,他们也往往愿意清理一下彼此间的旧账。

       这对看来平静的夫妇,原来也是一对痴男怨女。母亲说立过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要求丈夫帮手,不知道他们那十多年的婚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丈夫看来并不像一个不顾家的男人,他在旁不断为儿子打气,只可惜儿子忙着与母亲周旋,并没有把父亲放在眼里。只是问题由孩子转移到夫妇,那又是另一番景象。

       起初青年人以为我们会惯常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后来发现我对他上不上学没有兴趣,只想了解他的家庭状况,反而变得积极,自动加入谈话。明显地,他最有兴趣的话题是父母。

       一个本来毫无动力,甚至不想活的大男孩,骨子里仍有他十分在意的东西,那就是父母亲的关系是否和谐。一个本来让父母痛心的儿子,原来是个忠心家庭的孩子。

       很多人问我怎样处理拒学问题,我总回答:先从了解一个家庭开始!

 

心有千结

       刚刚见过一个拒学的青年人,跟着就遇上一个不肯上学的少女,年纪也是十六岁,已经呆在家中一整年了。

       看那少女的病历,从三,四岁就开始无法入睡,情绪不稳定,以致思觉长失调,忧郁症等等,甚至数度自杀。我正在纳闷,怎么小小年纪就一身毛病。

       少女家中只有一个单亲的母亲,却同住着外公和外婆,一家四口,看来都是各怀心事。

       我看那少女长得十分清秀,一点不像病历上所形容的病孩子,便问她说:你想我们该从哪里谈起?

       一句简单的问话,她却十分详细地告诉我一整段故事:我想你知道,我爸妈在我出生时便离婚,我从来没见过我的爸爸。我妈本来是个成功的生意人,后来犯了法,被关进牢里。小时候有好几年我都跟着外公外婆生活,他们对我很好,只是两人时常吵架,甚至动武。学校就在我家邻近,同学们都知道我的家事,让我无法在他们当中抬起头来,和活得很不开心,对自己全无信心。妈妈回来后,与外界的关系也水火不容。动不动就发生火爆场面,妈妈心里不好受,就会拿我来出气。

       她的一番说话,组成的十分紧凑,完全不像一个精神病人。

       她又补充说:几个精神科医生都说我情绪不稳,其实真正情绪不妥的是我们家人。我大部分时间都要特别保持冷静,不然的话,我怎能处理他们的问题?

       她的母亲却说:她没有告诉你全部情况,她没有告诉你她那天一口气吞下六十粒安眠药,口吐白沫,几乎救不回来!

       我问少女:你为什么要寻死?

       她答:我也不是真的想死,和外婆吵架,结果妈妈听到了,也跟外婆吵起来,接着又与我吵,我受不了,便不知不觉的多吃了几片医生开给我的药。

       母亲说:不止如此,她有时还用刀割手,你看她手上的疤痕仍在。

       少女有点尴尬,不大愿意让我看她的手,只说:有时无法发泄心中的苦恼,会用刀刺东西,一不小心刺着自己罢了。

       明显地,少女只想谈家事,她并不想说自己的问题。

       原来她已数度入住青山医院,有时一住就是一段时期。

       母亲焦急地诉说女儿的问题,女儿也把焦点集中到母亲身上。有趣的是:这母女之间所有问题,好像都牵涉到外祖母。少女那次闹自杀,正好是外婆嚷着要回乡居住的那一天。

       七十多岁的外祖母,撑着拐杖走路,看似十分虚弱,说起话来却一点也不含糊。

       我问她:你不喜欢香港吗?为什么要回乡?

       她立即回答:我这话没向谁说过,现在你既然问起,就让我实话实说。我并不是不喜欢香港,只是我的女儿容不下我。我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女儿,为了她,我牺牲了一切。但是,我跟外孙女斗嘴,她知道了,就数落我的不是,还打断了我的几条肋骨。所以,我就叫她们给我买火车票,让我回乡下去。吵了一个晚上,我对谁都不说出真相,如果说出来是自己女儿把我打成这样,我看她连工作也要丢了。

       我问:那结果怎么样?

       她气冲冲地说:结果他们说我有忧郁症,把我关进了青山医院去了。

       这才发觉,这一家人好像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纠纷,就把人送入精神病院去。

       我问老外祖母:你与你先生也是时有争吵?

       这一问,立即勾起她一肚子的气,她恨痒痒地反问我:你真想知道吗?这问题我可以给你说三天三夜,总之我与他之间只有恨,我的爱全给我女儿和外孙女了。

       她说得咬牙切齿,好像爱恨分明,但是我听来听去,却总是觉得这三代母女实在是又爱又恨,爱恨难分,而且一代扣住一代。外祖母与自己女儿的难分难解,也是少女与自己母亲的难分难解,一代代重复!剪不断,理还乱。

       外祖父在一旁看得很焦急,却是完全无能为力,因为这三代女性纠缠得水泄不通,无论他说什么,都没有插手的余地。

       说他们缺乏爱与关怀吗?那绝对不是,因为他们爱得爆棚,也关怀得爆棚。说他们不善沟通吗?那也绝对不是,因为他们好像是连接在同一条线上的灯泡,一按开关便点亮全部灯串。不必用语言表达,他们的身体自然就会对彼此产生反应。

       这个家庭的悲剧,皆因过于密切。尤其这三代女性,封闭得完全没有自己的空间,当每个人都感到窒息时,自然就用暴力来伤害或推开对方,甚至舍命而逃。

       这个问题,其实不用解说,他们自己也看得出来,只是习惯了让彼此的情绪牵动,不能自拨。

       那少女说:她有时为了对抗这种压迫感,可以完全不进食,连续十分个小时不停地运动,由体操,跑步,踩几个小时的脚踏车,再跳有氧舞蹈,做瑜伽。人人都以为她疯了,哪里来的一股蛮劲?

       我问她:既然有这股干劲,为何不用它来推动自己,走出这让人受不了的纠缠,发展青年人自己的世界?

       原来有条有理的一个青年人,一听到我这个提问,立即像个泄了气的气球,连声音也变得像个小女孩。她说:不成!不成!我害怕外面的世界,我绝对不能出去。

       其实青年人的问题,大都是成长过程中出院岔子。孩子由四,五岁进入幼儿班开始,就会一步步学习发展家庭以外的生活,到青少年时,他们起码有一半的兴趣是投入外面的世界。但是,当成人的矛盾过度需要关注时,孩子就会不知不觉地成为对家人关系观察入微的专家。眼睛完全向内,就看不到窗外的世界,就会耽误了发展往外跑的能力。

       此时你要她往外看,她当然吓得更是紧抱着家人不放手。

       要明白这些问题不难,要推动她走出那密不通风的家庭圈子,却非千军万马之力不可。

 

小夫妻的战争

       这对夫妻有一对儿子,大的四岁,小的不足两岁。他们说,看了很多书,都说孩子很受父母之间的矛盾的影响。

       他们很担心,因为夫妻之间正酝酿着一股危机。

       他们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却听了半天也摸不着头脑。妻子说她很气愤,却又说不清楚她气的是谁。由大儿子,小儿子的诞生,一直到搬家,请菲佣,选学校,一宗又一宗的不如意,娓娓道来,却又好像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唯一有趣的,是她所提到的每一宗事,好像都没有丈夫的份儿。提到他的时候,反而是因为他缺乏行动。

       例如,她说:那次我大着肚子搬家,一屋子的杂物,婆婆差来的佣人却一点也帮不上忙,我家有个很开扬的海景,她只是顾着在窗前看海。

       我问:那你先生呢?

       她答:他也跟着佣人一起站在窗前看海。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最生气的是她丈夫。

       这么简单的心结为何不能直接说出来?这是一个微妙的现象,很多新时代的女性,工作上的女强人,在处理婚姻问题时,却是转弯抹角,非推她一把不能说到痒处。

       偏偏那位曾经发誓一生一世要与她同甘共苦的人,不知道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总是觉得种种问题,都与自己无关。

       这位丈夫也不例外,他说:我太太的情绪,是有周期性的,不知是否与经期有关。她的压力太大,又没有减压力的办法。

       我说:我听她的话,好像带着一种求助无援的感觉。为什么有你一起生活,仍会感到这种孤单?

       我笑他们说:你们是自由恋爱吗?还是有人用枪逼着你们成婚?

       这是一对现代典型的小夫妻,丈夫温文有礼,妻子仪态动人,同是受过高等教育。对婚姻,对孩子,都有一定的期望。也许毛病就出在这里,期望越高,失望也越大。

       婚姻是一门易懂难精的学问,不单要学,还要发问。问谁?当然是问那另一半。

       有趣的是,我们会问母亲,问朋友,问婚姻治疗师,就是不问对方。结果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旧式的婚姻如是,现代的婚姻也如是。也许我们用的仍是上一代传下来的老方法,怪不得总是阴差阳错。

       分析起来,这妻子最需要的是丈夫的关注,当她得不到这及时的关注时,当然不会好言相对,偏偏丈夫最怕的就是气冲冲的老婆。

       男人说:过去一年来,我不是不想接近她,只是每次都挨收场。见她问题凶巴巴的,有时我觉得她好像以捉我的错处为娱乐,我是有战战兢兢地做人,那里敢问她需要什么?

       妻子越想丈夫接近,结果越把他赶走;丈夫越走避,妻子就越加情绪化。这种恶性循环是两性相处的大忌。很多夫妻的积怨,都源于这种互动。好些产生忧郁症,也是同样道理。

       好在这对小夫妻察觉情形不妥,就赶快一起救援。

       丈夫有丈夫的委屈,他说:我有很多话都不敢说,怕她生气。好全部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我唯有跟好的指示去做。

       妻子有妻子的不满,她答:才不是哩!他自己答应监督孩子练琴,却完全不理钢琴师的指示,还赖在沙发上和孩子一起看电视。

       这也是近代父母教子常见的一幕,妻子总是把孩子的学习放在第一位,丈夫却愿意与孩子玩耍。结果孩子没教得成,丈夫反而成为家中的另一个孩子。

       怪不得这小母亲看来十分忧郁,两个小男孩已经够她累, 了,无端端又多了一个老是教不来的大男孩。

       我问丈夫说:有没有一些时候,你可以对妻子提议:“老婆!孩子并不需要看得那么紧,我们两人去散散心吧!”

       他说:绝无可能,她哪里会听我的。

       妻子却突然娇滴滴的说:你从来也没有这样拉我一把呀!

       这个被丈夫形容为凶悍的妻子,原来是可以柔情似水的。只是一旦被定了凶婆子的形像,就没有翻身机会。这次让丈夫看到妻子温柔的一面,才让他有胆量渐渐表达自己的心意。

       其实夫妻关系的种种行为,都是长时间相互养成的。各人为对方固定了一个角色,这角色就自然地把每个人都锁住了,要打开僵局,必需要有一方愿意先退一步。

       因此,我常会对婚姻不和的人说:如果对方真像你说的那么糟糕,那就真的是无计可施了。但是,万一你看错了,那这婚姻就有救了。

       好在不和的夫妻其实十分可爱,作为两个如此年青孩子的父母,他们最需要的是懂得玩耍,才可以配合孩子的需要。无端端的憋出一股怨气,实在划不来。

       大部分婚姻的问题,都是一宗宗小事的积怨。当家庭面对各种外来的压力,在夫妻最需要彼此支持的时候,反而变得互相埋怨,互相拒绝。

       我们谈着谈着,忍不住三个人都笑起来,太滑稽了。每宗认为大不了的事,其实都可以是很好笑的。能够笑的,就再也没有大不了的事了。

       我对妻子说:也许我们现代女性都变得太过现实,太喜欢管教别人了。

       我告诉她最近看了一场昆曲的折子戏,女主角威风凛凛地独自在城墙上奋战围城的贼寇,她的附马起来时,贼子早已被她击退。她却娇柔无力地拉着丈夫的手说:“夫君啊!吓死我了,还好你起来了,不然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呀!”然后二人高高兴兴的打道回府。

       我说:如果是我们现代女性,必定破口大骂,怎么现在才赶到,要是靠你,我早就没命了。

       我们都笑得不可开支。

       我也希望所有丈夫都知道,发怒的妻子其实并不可怕,那可能是她最需要你的时候。

       他们原来打算会谈后回家看孩子,我说附近一家餐馆来了一位日本厨师,煮的东西特别好吃。如果他们好好地享受一顿美宴,那将是送给孩子最好的礼物。

       他们真的放下孩子,二人兴高采烈地找那厨师去了。

 

为家庭而病

       我在四年前就见过这个台湾家庭一次

       病人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女士,被诊断为严重的两极忧郁症(Bipolar Depression)。她时而情绪低落,时而情绪高涨,割手腕,服毒,多次企图自杀。

       第一次家庭会谈时,她源源不断地描述着少时父母怎样在她面前争吵,甚至动武。她的父母在旁听着,面露惊讶,彼此摇头相望,好像十分怀疑她的故事。

       当时我想:这位女士怎么如此专注于一些连父母亲自己都记不起的旧恨?

       问起她的父母亲来,前尘往事,恩恩怨怨,由母亲嫁入夫家开始,就一宗宗地积累起来,一段, 四十年的婚姻,一匹四十年长的恩怨。

       罪魁祸首,都归咎于父亲与原生家庭的密切关系,尤其是母子情深。那本来是很好的一件事,却造成婆媳纠纷,夫妻失和,女儿成病。

       丈夫说:母亲由艰困的穷时代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带大一群儿女,怎能让她再受下一代的委屈?

       女儿也说:父亲只爱祖母,让母亲嫁入婆家一直没胡好日子过,长年的心结,让媳妇难以舒展,怎能让她活得那般不开心?

       每一代人都维护着自己的母亲,结果是一代人的不开心,也延续到下一代人的不开心。

       从家庭关系的角度看女儿的精神病,她并不是为自己而病,她为的是整个家庭而病!

       一年后,我到台湾讲学时,这家庭又来找过我,也是一家三口同时出现。

       女儿报导:上次见面后,开始明白自己实在过于投入父母亲的矛盾,不知不觉地肩负了上两代人的恩怨,完全忽略了发展自己的空间。这次她坐在一旁,冷眼看父母,尽量不加入他们的战场。没有女儿在一旁调停,父母吵得落花流水,一发不可收拾,国语,台语,身体语言,还加上咒语,铿铿锵锵好不热闹,我大部分时候都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其实吵什么并不重要,夫妻相争,大部分都是芝麻绿豆的事,旁人很难理解,而局内的却争得你死我活,要让他们停止绝非易事。

       等了好一会,他们吵累了,我问女儿说:他们经常是这样难分难解的吗?

       女儿说:他们讲的, 都是火星人话,别说旁人,连他们自己都听不懂,多年来,总, 是靠我去作翻译!

       隔了几年,这次我到, 台湾,又再一次见到这个家庭。

       此时的女儿,下努力地为自己建立一个成年人的正常生活。虽然仍与父母同住,但是再也没有发病。她到医院去当义工,她说:看到病人失控时,被医院捆绑起来,拉屎撒尿也去不得。想起自己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十分为病人打抱不平。我心中为她高兴,她真的有了自己的声音了。

       没想一提到父母的近况,她的情绪立即又激动起来。

       原来父母正面临另一家庭危机:祖母患了老人痴呆症,父亲下了很大决心,终于忍痛把她送入老人院,疗养费用由谁人来支付?妯娌之间又起纷争。

       由于同胞没有人愿意分担祖母的经济开销,父亲便把女儿给他用作旅游的钱,补贴了自己母亲。

       女儿知道后,恨得牙痒痒,追着父亲不放手,父亲不敢作声。但是他越不回应,女儿就越更激动。原本以为成功抽身的女儿,为此几乎又一次精神崩溃。

       她解释说:父亲这辈子总是亏待自己,一生人连出国玩一次的机会都没有,我们辛苦挣来的钱想请他到美国旅行,结果他却偷偷给了阿姨,支付奶奶的费用。

       原来她还有一个妹妹,本来已经离家生活,但是一听到家中有事,还是赶回家来。对于资助祖母疗养一事,明显地两个女儿都是站在母亲这一方,认为祖母不能只由父亲负责,家族里其他人都死尽了吗?

       女儿也明白父亲的心意,明知他是孝子,不会与弟妹计较。老实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只是无法控制自己高涨的情绪。

       照道理,儿子把钱都花在老妈子身上,最肉痛的应该是妻子。只是这一回妻子不像上次会谈那样,与丈夫大动干戈。反而合上眼睛,在重要关头才加上一两句话,由得女儿打头阵。

       女儿声泪俱下,不断向父亲细数自已的感受。她说:你上次动了手术,在医院奄奄一息,你可知道我们有多伤心,你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为什么总是自我收藏,不对我们说?

       父亲不语,她的怨气全发出来了,骂道:你再这样,我们都搬走,任你自生自灭!

       我问她说:你母亲都不急,你究竟在急什么?

       她莫名其妙地望着我,楞了一楞。

       我提醒她:你答应过一定会管好自己的事,别又用自己来出气。

       她倒爽脆:我保证绝对不会。

       父亲听了她的话,好像放下心来,说:我不对你说,就是怕你又发病。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着想,但是我与弟妹的事,必需由我自己解决。那是我的母亲,我必须以我自己的办法处理,你们为我着急,只会把我逼得更苦。有一些事是属于我们上一代的问题,并非你们作女儿的能管得着。

       老爸终于说出他的苦处。

       女儿听了,问: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其实父亲的心事,她怎么会不明白,只是长期在父母的冲突中,她也分不清哪些是母亲的主意,哪些是她自己的主意。

       角色混淆,份内事与份外事界限不明,情绪的接收与发放就更是阴差阳错。这个问题,母亲并非没有看到,她为什么老是闭着眼睛,就是因为知道丈夫肯听女儿的话,却拒绝她的唠叨,她说:我合着眼睛都看得清楚!只是他们都没有看到,当夫妻不能勾通时,也就是铁三角缺口的时候,女儿就很难拒绝它的邀请,自动介入填补那个空隙。

       怎样照顾一个老去的老人家,原是很多家庭必需经历的一个自然旅程。只是这个阶段,也往往勾起潜在历久的千愁万恨,甚至把几代人的疮疤都重新挖破。

       女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成功地走出精神病人的角色。面临这个家庭危机,她又不由自已的投入家人关系的暗勇。

       好在这次父亲终于向她表态,画出自己的界限,她才突然觉悟,愕然感叹: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投抽身,没想到仍然是那么身不由己。

       这并不是说我们不要为家庭操心,但是,何时关怀?何时抽身?如何在多层次的家人舞步中找到平衡,却是一宗难以把握的大学问。

 

三代同堂

       主治医师报导了好久,仍然没法说完这病人的病历:说不完的腰酸背痛,说不完的五脏反转,说不完的心肺衰败。

       这是我在深圳见到的一个病人,是医院的常客。见的他们病历,我以为这人已是病入膏肓,非得被扛着来不可。,

       没想眼前是青年力壮的男子,长得还算帅,让我一时犹疑,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他身旁还带着好几位家人:左边坐着的是妻子与七岁的儿子,右边坐着的是父母亲,以及远道而来的妻子母亲。一家三代,还加上一位丈母娘。人人神色凝重,连小儿子也是步步为营。相比之下,最有精神的反而是那病人。

       他也当然代表着一家发言。他说:一家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还加上妹妹的一家,父母亲喜欢大家庭生活,家中总聚满了亲友。妻子却要求建立自己的小家庭,总是闹着要搬走,男子被弄得毫无办法,烦不胜烦。

       我问他说:所以你就生病了?

       原来他自己的母亲,早就让定他的病是被妻子逼出来的,只可惜她没有算自己的一份在内。

       妻子努力为自己辩护,投诉自己在家中不被并重,丈夫什么事都不与她商量,让她孤立无援,只有小儿子在安慰妈妈,叫她不要伤心。

       妈妈声泪俱下,儿子在一旁真的显得十分焦急,老是注意着大人们的一举一动。

       这是一个典型的身心症。病人总是觉得浑身不妥,却又无法在身体上验出发病的理由,因此一般会被诊断为心理引至生理发病的现象。心病还需心药医,但是必需先去找出病人的心结。

       我看这男人夹在三代家人中间,有形与无形的压力把他紧紧地捆绑着,要不发病才怪!

       他说:妻子老是埋怨他大男人,处事不公平,因此他特地从妻子家乡请来丈母娘,好为妻子打气。

       有趣的是,丈母娘处处表达自己为人公道,帮理不帮亲,在资本家面前不断数落自己的女儿不是。无论女儿怎样投诉,她都抢着说:没事,没事,大家忍让一下就是。

       女儿气得要爆炸,投诉的是丈夫,结果与她吵起来的是自己的丈母娘,倒是那男人稳如泰山地安坐在那儿。我开始明白他为什么把丈母娘找来了,原来那是他的护身符。

       家庭真是个奇妙的多面体,明明患病的是那男人,怎么看上去最最爱忧郁的却是他的妻子。

       我问男人,他对这次会面有什么要求?

       他说:最希望有个通情达理的妻子!

       妻子四面楚歌,仍坚持着:一定要丈夫明显地并不打算依从妻子,他望着我说:你是专家,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男人是处于一个微妙的位置,上一代及下一代都在等着他来表态,如果真有专家这一回事,那么我们的工作就是提醒“他,才是关键人物,怎样也逃避不了。”

       我后来单独的见了这小夫妻一次,妻子来自湖南,早年丧父,只有母亲和三姊妹,受尽同乡的欺压,好不容易捱出头来,嫁入夫家却让她又憋了一肚子咽不下的气。

       大部份时间她都在吐苦水,一宗又一宗的数落丈夫的不是,怪不得男人总是找路逃走。

       她要求丈夫每月陪她和儿子三个周末,只花一个周末陪父母,这本来不算是一个过人要求,丈夫却只答应一半一半。双方坚持不下,一个本来容易解决的问题,不但解决不了;反而越说越僵,前尘往事,变成算旧账,每句话都擦出火来。

       如此看来,其实见面一次都嫌多,因为这种共处其实毫无质素可言。

       我了解妻子的苦恼,只是每句话都是唇枪舌剑,对解决问题毫无用处,但是要她停下来。很多人以为夫妻要多沟通,但是此时此境,他们更要知道如何闭口。亲如夫妇也不是想到什么就说就说什么的,有些话说出了就收不回来,双方都会记恨记在心,这也是造成现在这个僵局的一个原因。

       婚姻研究专家John Gottman就提议夫妇在火头盛势时,就要赶快鸣金收兵。专注于量度自己的脉搏,如果超高,就要避开对方一阵,待心气平静时才好见面。

       既然无法让妻子收声,我们只好等待她把气发完。好在这次丈夫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开,还坐在她身旁拉着她的手。当妻子用力把他摔开多次,而男人仍陪伴着她之后,终于平静下来,两人承诺一同学习重新开始。

       我们这次培训的同学中,有多位也是来自湖南,有人说那吃辣椒的地方人也特别辣,也有人说这是湘女多情。只是情无落处,才会变得如此苦涩。

       我却想,三代家庭对小夫妻永远都是一个大挑战。夫妻必需要有足够的创意和配合,才应付得来。我告诉妻子说:我也是嫁入一个大家庭,有一阵子我的公公,婆婆以及一群亲属,都搬到我的家来,让我那布置幽雅的家闹得鸡犬不宁。

       那妻子抹干眼泪,问我说:那你怎么办?

       我说:气得要上吊,我杀人,要摔死丈夫。后来我丈夫提议我去参加一个女子会所,每天下班后在那儿舒舒服服的享受自己的空间,才回家吃晚饭。他的父母还以为我工作卖力,关系也自然好了。

       这个故事的教训是:除非你嫁个孤儿,不然就要接受你丈夫的家人,因为那是他的一部分。当然,丈夫也不可以溜之则吉,因为双方都需要你来表态。

       这丈夫已经十分幸福,因为丈母娘没有给他添麻烦。如果女方也有个气焰逼人的大家庭,那才够你受。

 

离家

       母亲声泪俱下,十分激动地投诉女儿对她的管制。她说:女儿不让她与任何外人联系,包括她自己的母亲。连外婆或外婆其他家人来电话,外孙女都要割掉电话线。

       女儿又天天洗侧所,刷浴缸,忙个不停。但是谁也不许侧,怕家人把洗具弄脏,。父亲说:好像家中出了一个魔怪,把每个人都折磨得透不过气来。忍无可忍时,便与女儿大打出手。只是父母亲越还击,女儿越强横,最后站得硬的还是女儿,父母亲万分无奈,只有摇头叹息,却毫无招架之力。

       这个如此神通广大的女魔头究竟是何许人物?

       那坐在一旁神色悲切的女儿原来只有十七岁。她身材清瘦,除了面色苍白,看起来与一般同龄少女没有分别。

       只是与她交谈并不容易,因为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父母身上,尤其是母亲。

       问她为什么不让外祖母接触母亲,她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当父母在旁忍不住哀声叹气时,她立即就有反应。不是怒目而视,就是恶语相对。

       骤眼看去,她好像真的是看管着父母的一举一动,让他们不得安宁。但是细心看来,却是父母的一声叹息,一个小动作,都能够牵动着她的全部情绪。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如果单从这少女的行为着手,明显地她实在患有严重的强迫症状。不停的打扫房子,不停的洗手,一种失控的惊惶,让她重复又重复一些让人莫明其妙的动作。

       但是如果你留心观察,就会发觉她的控制,并非是没有对象的。所有行动都好像是针对父母;断绝所有外来的接触,把自己及一家人都封闭起来,与世隔绝。

       可以说这少女在精神上出了问题,也可以说这少女在情怀上,仍然停留在幼童阶段,死缠着母亲不肯放手。

       家庭治疗的理论,往往以心理发展的尺度来量度个人行为。所有偏差问题都是可以说是基于个人在某个发展阶段的停顿。例如,这少女身体发育是十七岁,但情绪却滞留在婴儿时段,只想独占母亲。

       这个理论的好处,就是把人的行为问题正常化,“不肯长大”远比精神病让人容易接受。在心理治疗上也容易确定较为明朗的方向。

       同时,当父母亲与孩子纠缠在一起时,由于如此近距离让他们很难看得出这是一个幺不清的现象。父亲其实也留意到这个状况,只是他被女儿的不可理喻所得失去理智,只会冲上去动武,而不能有效地把妻子拉走。

       因此在治疗的访谈时,让父母看到他们与孩子的互动形式,是十分重要的。

       当问题的定义从“家中出了个小魔头”转化为“母女的纠缠不清”,处理方法也就大为不相同。

       少女一直在留意着我与她父母的谈话,在一旁不停的抗议。后来我请她站起来,背向父母,对她说:在你这个年龄,你的眼光应该是面向外界,为什么你却把全部精力放在父母身上?你想那是几岁孩子的行为?

       她竟然甚有主见的回应我说;三岁!

       话说得很清楚,有趣的是她母亲在背后稍有移动,她就禁不住回头往后看。两个人像一个固连体婴,呼吸在同一频道。

       这般奇怪的母女关系是怎样产生的?

       我想先要从依附理论说起,孩子生下来,就与母体互相依附,接收彼此的讯息,这本来是一个最自然的现象。但是万一母亲在情绪上存在焦虑,孩子就会感到不安全。因此,如果父母关系不和,孩子就自然地加入到他们的矛盾,铁三角就是这样形成的。

       要了解这些孩子的依附行为,就得了解母亲的坎坷。

       像这少女的父母,本来都是大机构的高层主管,后来公司倒闭,父母同时失业。父亲没法找到同样待遇的工作,唯有当司机去,母亲回家带孩子,大半生的管理经验无从用起。她衣着鲜明,应对得体,却满肚子的不甘,一腔怀才不遇,无处舒展的苦恼。

       而女儿,好像有意无意地去为母亲消愁,渐渐地演变成学也不上,闭起门来天天与母亲周旋。

       这少女的行为看似极端,其实这种母女连体的家庭关系却并不少见,只是程度上的分别而已。好在经过这次谈话,少女真的开始反思,完结时,在服务意见问卷上回应: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问题是因为离不开母亲,真的要开始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了。

       最近见到另一对母女,也是同一个现象,初时人人都以为母女之间有很大的矛盾,让她们水火不相容。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发觉情况刚好相反,其实女儿只是想紧抱着母亲,而母亲也承认十分享受着母女相依。最有趣的是,母亲的钱包中仍藏着女儿婴儿时的照片,可悲的是女儿,也宣称:最开心的是婴儿时代,她决定不要长大。

       一个人的成长并非绝对容易,过程中往往产生很多岔子。家庭治疗大师JayHaley早期写的一本书,名为(Leaving Home),就提出许多青年人如何基于种种原因走不出家庭的例子。

       要离开母亲,尤其是哀悲中的母亲,对很多青年人都是一个极大的挑战。而要求子女,尤其全部心意都投在子女身上的母亲,也是天下间最残忍的一回事。

       很多父母亲都看得出来妻子与子女的过份依赖是个问题,老是怪责妻子不肯放手。他们不明白,唯一让妻子放下孩子的方法,就是让自己成为妻子的良伴。就算取代不了,也要在妻子心中夺回一点位置,别让孩子坐大。因为,青年人习惯了母亲怀中的舒适,就更加无法应付外面的风雨。不但长不大,反而越长越小。

       中国人的家庭机构,本该是父母子女位置分明。只是太多时候,母亲与子女是同一阵线,而父亲反而成为了外人,让很多忠心的孩子都走不出家门。

       也许成长的道理,就是要放得下父母。

 

孩子会聆听

       与侄子六岁大的儿子玩一一天,然后一家人到酒楼吃饭,正吃得兴起,小孩子突然静下来,满面忧愁。原来他突然想起忘了写一样功课。

       孩子走到母亲身旁,看看母亲怎么反应。母亲却继续与大人谈话,没有回应。孩子又直到父亲身旁,父亲只用手抱他一下,没有问他功课。

       孩子回到自己座位,捧着脑袋自己思量。

       我问他说:你的老师凶吗?

       他答;老师不凶。

       我又问:既然老师不凶,你为什么如此发愁?

       他很诧异地反问我说:我本来以为功课都做完了,现在漏了一份,就不算齐整,多么别扭,老师不凶又怎样?

       孩子气的话,让我十分惭愧,原以为孩子是怕老师才做功课,其实他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这让我想起一套叫“黑豹事件”的电影。剧中人带着一套象棋出差,后来发现在酒店遗失了一枚黑豹棋子,便发了一个电报给酒店店主,要求他去找,结果惹出一场风波,被视误以为是捣间谍。后来真相大白,有人问剧中人:一盒棋子值一块半,发个电报却要花两块钱,你为什么不买一盒新象棋算了?干嘛要发出这份惹麻烦的电报?

       那人回答:好好的一盒名象棋少了一枚,不找回来怪别扭的!

       为了不想觉得别扭,有些人会做些常人不能理解的事。那是一种赤子之心,一种对自己的执着。

       从侄儿孩子的反应看来,这种心态在小孩子身上是很自然的,但是能否保持到成年,却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消失了?

       近代社会建构主义(Social Constructivism)的理喻,认为人的思想及价值观,都是被社会塑造而成形的。那是一种潜移默化,一点一滴的的塑造。当我问小孩子“既然老师不凶为什么他那么发愁”,也就是不知不觉地在孩子的心中,放下一枚种子。这种了培植一种观念:老师凶不凶,是我做不做功课的理由。

       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不知道要接收多少外来的讯息。有用的,没用的,甚至有毒的,孩子要有很大的分析能力,才可以抵挡得住。

       百老汇有一部音乐剧,叫做《在森林里(into the Woods)》。其中有一首引人深省的歌词:我们要小心说话,孩子会聆听!

       问题是,无论怎么小心,大人的话,总是会传到孩子心中,大人内心的焦虑,不安,苦涩,偏差及小心眼,也会一起传播。

       怪不得很多人都说:孩子生下来都是画画天才,但是长大了,受了太多社会的教化,就再也画不出来童真,而毕加索的艺术,就是一把年纪仍然画得出儿童的画。

       我的一项临床研究,就是观察孩子对父母关系的反应。发现十岁以下的孩子,他们的反应都是比较直率,毫无修饰,却是观察入微,父母的一举一动逃不开他们的眼。但是十岁以上的孩子,却往往口不对心,面对父母的冲动,虽然身体上记录到明确的生理反应,例如心跳加速或汗液增加,嘴里却往往否认。什么事都说“没有关系”或“没有留意”。

       为什么孩子与青年人会有这么大的分别?其中一个解释就是:孩子的情怀仍然是直接的,他们对大人仍带有一定的信赖,觉得有话可以直接说,表达也就不必转弯抹角。但是到了青少年阶段,大人再也不是他们心中的理想,大人的毛病他们更是一显无遗。所谓反叛时期,不过是因为把父母的行为及价值观都看透了,再也不肯让大人牵着鼻子走。而且越离不开父母的青年人,就越会与父母作对。那是寻求挣脱的一种现象。

       加拿大一位著名的儿童作家艾丽斯·门罗(Alice Munro)有一篇文章,描述一个青年人在祖母葬礼上,怎样观察着家人的互动;父母亲怎样在哀伤之佘,仍不忘向对方放冷箭;大人们怎样利用各种借口来自我膨胀;亲属中怎样百般做作,隐恶扬善;以至诗班歌颂时,男人的大肚皮,女人的双下巴,都尽被收入青年人的眼底。

       这篇文章好像有些残酷,但是年青人的眼光就是如此敏锐,不然他们无法父母分离,建立属于自己的世界,即使当他们自己成为社会中坚分子之后,也会变得像他们本来反叛的父母一模一样。

       孩子是一张白纸,字都是别人写上的。怪不得年青人费尽心思想把别人写上的笔迹删除。

       孩子也是一面镜子,他们身上反映的正是周边环境中的重要人物及大社会的缩影。

       像那六岁的孩子,为什么他可以捧着脑袋,自己思量?正是因为他的父母给予他足够的思量空间。没有过分为他张罗,孩子自然学到一个意念:功课是他自己份内事,需要自己解决。而善于自我思考的孩子,反映到的是背后一对没有精神压力十分放松的父母。

       近代父母最常提出的一个问题就是:怎样让我的孩子自动自觉,不用父母为他费心?如果上述那六岁孩子的行为可用作指标,你就会发觉,那些让父母牵肠挂肚的孩子,反映的往往是背后一对精神紧张的父母,他们大都行动快捷,说话流畅,问题是,他们越能干,孩子就越反应迟钝,孩子越不起劲,父母又越更努力,结果功课成为父母份内的事,孩子只是陪衬而已。

       有趣的是,父母谈起孩子,不是担心功课,就是担心行为,尤其是母亲,担心孩子的时间要比担心丈夫有没有外遇还多。

       其实孩子的韧力是很强的,真是天生天养,而过分亲子,却是一个时代病。

       我在临床工作中,见到绝大部分的儿童问题,都是基于他们与父母关系过于紧密,迟到缺乏适当的成长的空间所引至。其中很多所谓孩子的过度症,往往发觉父亲或母亲比孩子更为活跃,奇怪的是,那吃药的是孩子,而不是大人。

       当然,有父母会反问:难道我们真的放手,孩子就会不再依赖?

       问题可不是那么简单,如果孩子与父母都习惯了与对方周旋,即使有一方放手,另一方也绝不会罢休。当父母真的要放下孩子时,孩子一定会变本加厉,把父母拖得更紧。同样地,当孩子想独立,父母的满腔情也会无处可依,让他们欲罢不能。

       父母与子女的亲情,原是天下最值得珍惜的一回事,谁会相信亲情有时也会成为一种捆绑,让不能动弹。

       要把长大了的孩子从父母的怀中推走,是十分艰巨的工作。最好是未雨绸缪,早作预防。父母亲与孩子纠缠不清的时候,往往是由于把孩子的份内事,与自己的份内事混淆不清,界线不明。

       孩子的份内事是要做好功课,发展自己的知识和创意。父母亲的份内事,是要做对合拍的夫妇,让孩子不必为他们的关系而操心,即使婚姻触礁了,也要设法做个开心快活人。因为孩子最大的心结,就是父母是否活得各和谐写意思。

       人人做好自己的份内事,那就天下太平。

 

吃云吞面去

       有人说:教导儿女是一项艰巨的工作,怎么没有“父母学堂”?让人学习怎样做爸妈?

       其实这些人说错了,不是没有“父母学堂”,只是这一件“学堂”,并非设在教室中,也并非三两天的课程。

       这“学堂”设在家庭内,课程由孩子出生开始,便要穷半生的学习。

       严格说来,父母亲的教子心得,其实在孩子还没有来临前就已经有了蓝图,他们自己的父母亲要怎样教育他们,他们也会怎样教育儿女。因为怎样样父母,并不是从书本或讲座学得,而是从家庭中开始。

       Freud(佛洛依德)说过:人的所有重要学习,都是从挫折中学来的,学习做父母更不例外,也是由错误中的领悟。也许这个说法很让人忧虑,难道真的没有预防之法?这样说来,并不是孩子都成了父母亲的“试验白老鼠(guinea pig)”。

       其实,不单孩子是试验白老鼠,父母也是一样,他们必须在生活中一点, 一滴去学习。

       婴儿呱呱坠地,躺在父母怀中,双方都在学习如何彼此依附。孩子入幼儿班,双方又要学习如, 何, 防守哦,随着孩子的发展,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挑战。,

       其实孩子才是父母最佳的老师,他们的成长,也教育了父母如何成长。幼弱的婴儿,教导怎样负上初为人父母的责任;孩童时期,教会了与孩子如何玩耍;少年时期,又会把父母带进一个簇新的世, 界;等到孩子成家立室,父母更要学习怎样独守空巢。这是一辈子的学习,而且没有一个用诸四海皆准的方程式。人人都有一个不同的课题,需要当事人自己去发掘,这条道路试峰回路转,曲折离奇,成败, 难料,一切都没有绝对。

       每个家庭的路程,都好像唐僧取经,路途上要遇上百般阻挠,而且不是靠一个人的力量取胜。

       最近碰到一位在孩子心中十分完美的母亲,因着她的完美,凸显了父亲的问题。结果父亲更是有理说不清,直到孩子发现母亲也并非全是有理的,而父亲也有委屈的时候,孩子才在父母不调和得关系中找到自己的平衡。

       母亲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过于完美也是罪过?自己做错了什么?

       谁也没有错,只是家庭的关系式一组人的配合与互补。有人完美,就有人不完美;有好人,就有坏人;有人节节向上,就有人落在后方。此起彼落。尤其是夫妻之间,只有一个人做的对是不够的,必须两人都做得对。

       很多父母亲狐疑一个做好人、另一个做坏人,结果就是形成一个忠一个奸的家庭结构,谁的教法也不起作用。

       问题是:所有父母都必定会采用一些没有用的方法来教育子女。明智的父母,很快就会察觉到此类不通,立即淘汰。这是天下所有父母的学习,与其找专家问计,不如找其他家长交换心得。

       当然,大时代的发展与社会文化,都会影响父母如何处理孩子的问题。例如:六十年代的家庭,家中起码有五、六个孩子,父母很难每个子女都照顾周到,孩子反而多了自我发展空间。而且,那时房子大多只有几层楼高,社区的群体意识较强,孩子就有机会向多人学习。

       我小时候家住北角,对于街头巷尾住了些什么人物,了若指掌。我家居地下,守在窗前就看到了人间百态,街角有人开了一间小书屋,我大半时候都蹲在书店老板为我们小孩子而设的一张小板凳,就是在那里第一次接触到世界著名的译本。我们称那老板为“鸡叔”,他是我们读外国文学的启蒙。

       那是的赛西湖是一片山野,我们邻近的几个孩子满山探索,像野孩子一般自由。有一次我向邻居一个男孩子扔石头,掷穿了他的头,我吓的不敢回家。结果虽然没有挨罚,但是也让我受了一个大教训。

       怪不得有儿童专家说:一个孩子要经过多次探险、多次跌跤、头破血流还有病痛,才能成长来的。父母亲无论有多焦虑,也只能站在一旁爱莫能助。

       也许因为那时的父母站得比较远,他们应付孩子的办法也就比较实际。有一次我看到一件心爱的玩具,闹着要买,而母亲不理我,无论我闹得多凶,她都继续走她的路,我一个人落在后面,多么不甘心,最后还是乖乖的跟着她走,还生怕她真的不理我走了。

       很多父母亲都懂得不与无理取闹的孩子周旋,让孩子有机会自己安顿下来,他们就会乖乖就范。

       我曾经问过这些父母,从哪里学来这一招的?他们都说,不用学的,知道孩子就是孩子,自然就有应对办法!

       关键就是:知道孩子就是孩子!

       现代社会都是高楼大厦,社区意识越来越薄弱,窗户并非通向外面的世界,而是把屋内的人关起来。而孩子的数目又越来越少、也就越更宝贵,加上大社会一种浓厚的亲子文化,孩子要跌跤、要头破血流、要探索世界的机会,就知不觉得被取消了。

       这种大环境下往往产生一个大问题:那就是父母忘了孩子就是孩子。

       完了孩子是孩子,就会让最聪明的父母都排不上用场。当孩子不再讲理的时候,我发觉很多现代的父母,都不懂得要给他们空间去自我反省,反而会在这时候不停地与孩子讲理,结果让父母与孩子一起失控。

       也许因为父母亲对着孩子的时候较多,这种问题在母亲与子女关系中最常出现,手头上很多案例都是母亲被孩子的行为弄得焦头烂额,她们是亲子教育的最大主题。

       我却十分惊讶,为什么一般父母很快就从经验中学到的东西,有些人却非得要靠专家不可?而且很多母亲都说:专家都叫我要放松,但是怎么放松得了?

       如此看来,问题并不出自缺乏技巧,而在于不能放松!最有趣的是,这问题其他家人也必然造就觉察,并不一定要专家指出。只可惜是家中那个专家往往是丈夫,而丈夫的意见,却是与子女纠缠中的妻子最不愿接受的。

       这种情况,有时让专家也要投降!因为提供教子方式容易,要解决夫妻的意见分歧却难之又难!夫妻之间的隔膜,却又往往促使母亲更加不能放下孩子。

       而亲子,往往是满足父母的需要为主,因为最想亲子的是父母,不一定是孩子。即使是出生婴儿,都需要有独自躺着不受打扰的时候,何况是成长中的孩子,怎么可以没有自我发展的空间?父母亲才是彼此的伴,当孩子成了大人的伴时,也会过早的承受了大人的情绪和瓜葛。

       没有什么比纠缠不清更能阻碍一个孩子的正常发展。而纠缠不清,又是现代子女与家庭的一个普遍现象,几乎所有孩子的问题,都是与此有关。

       如果父母亲知道从自己家庭学习,他们就会打开这件“学堂”的窗户,放大孩子的视野,让孩子学习走路,孩子跌倒时,夫妻二人也要提醒对方:假装看不到,彼此忍住手,远远地支持,让孩子自己爬起来。

       然后丈夫拉着妻子说:老婆!别管孩子,我们吃云吞面去!

 

李维榕为Minuchin写的序
       家庭治疗宗师Minuchin的一本书《FamilyHealing》在台湾被番绎成中文,张老师出版社要我写序。南京脑科医院医学心理科郭苏皖

       Minuchin常说:家庭治疗师同时是个说故事的人,说的是家庭的故事。个人是片面的,家庭却是互相牵连,没有绝对的主角,也没有绝对的配角,只有千丝万缕,像个无形的网,把系统内每个人紧紧地系住。

  而这藤连瓜,瓜连藤的道理,又是最难捉摸的,我自己跟随Minuchin学习家庭治疗的时候,就总是瓜是瓜。虽然每个瓜的形状色彩鲜明,但是我无法带出它们之间的关连,我看不见人与人关系的互动。

  即使我全部明白互动的道理,但是我的所谓家庭工作,其实仍是集中在「个人」。

  挣扎了很久,发觉自己总是那样地不由自主,一气之下,便找到老师理论。我对他说:也许你我的家庭背景太不相同,并不是每个家庭都同样地关系密切的!

  他想了一会,答:你我的背景的确不同。我是一个需要依赖别人的人,也许你还没有学到依赖及互相依赖的道理!

  这几句话像当头棒喝,不但打醒我学习的盲点,同时提点了我那一生追求独立的单面心态。

  我後来与丈夫提起这事,他说:我一直都在告诉你这个道理,你怎么要走到纽约这么远,才听得明白?

  有时,人真的要走到很远,才听得明白一些我们其实一早就知道的道理。

  《FamilyHealing》这本书,就是充满这种走过万里路收集回来的智慧。娓娓道来,好像是那般自然。Minuchin由自己的家庭开始,随著他的发展里程,结婚、生子、工作,以至年老时期,带出一组家庭发展各阶段所面对的有关个案。

  婚姻之道

  男婚女嫁,是一个家庭的新开始。我特别喜欢Minuchin对婚姻治疗的现身说法。

  他说过,结婚四十年,起码想过离婚二百次、捏死对方五十次,一段婚姻就能否维持,全靠能否度过这些难关。

  因此,他不会为夫妇刻划一个不能达到的理想境界,也没有介绍不切实际的沟通技巧,只集中在日常生活的小节中,让他们明白夫妻是相互舞动的二人探戈(Tango)。

  对於一对不能相容的夫妇,Minuchin在治疗後有过这样的形容:菲利与罗兰的婚姻将永远不能达到他们热恋时所冀望的「神仙眷侣」,但是他们终於愿意面对每日生活的「正常苦恼」。如果说他们仍然存有矛盾,在很多地方仍然对彼此失望,不如说他们结了婚很久。

  也许婚姻之道,就是学习互相包涵,互相改变,互相补足。对於Minuchin来说,很多问题都是人际关系中无可避免的,以簇新的眼光去看老问题,是他的辅导手法。

  孩子问题

  孩子的问题,又是另一回事。很多人以为父母要多花时间在孩子身上,Minuchin却认为孩子要有适当的空间。很多孩子的心理及行为问题,都是因为与父母过於纠缠。

  在「父母是狱卒还是囚犯?」的一篇,他说:「这个家庭两代之间完全没有分开的时刻,连两个孩子如何玩耍都要父母监管,而儿嬉是孩子伸张想像力的最大自由。」

  当父母把自己全部希望及焦虑都钉紧在孩子身上时,也是孩子产生行为问题的时候。

  我最喜欢的一篇,是「持著拐杖走路」。

  一个少女患上身心症的疯瘫,不能走路,Minuchin象徵式地交给她一枝拐杖,叫她不要再依赖父母,女孩把靠在父母身上的力量挣扎著放到手??上,一拐一跌地,走起路来。

  我看过这个个案的录影,当Minuchin把拐杖交给女孩时,他像个魔术师,女孩接过棒的一刻,也是我决定拜他为师的一刻。

  後来Minuchin认为治疗的时机成熟,在最後一次会面中,向女孩取回拐杖。

  他说:我当时以为女孩会很顺利地把拐杖交还,然後戏剧性地自己行走出门,治疗便可大功告成。

  没想女孩却坚持不放手。Minuchin只好要求:你决定放下这枝拐杖时,可以让我知道吗?

  两周後,女孩给他来信,说她终於放下拐杖,自己走路。女孩自己的决定,才是真正的决定。

  Minuchin把所有儿童的心理问题,都视为长大的阻滞,而孩子要长大,就要学习放下父母,就要有自己的决定。

  最後时光

  最後一篇,谈的是老年与死亡。一个只有六个月命的病人,本来是个摔角冠军,在生命与气力都逐渐离他而去时,Minuchin却协助这一家人,重新估计及畅通一段久已阻塞的家庭关系,让他们享受最後的时光。

  对於处理死亡,他常提醒我们,千万不要在人死前就把他杀掉。最後的一刻,更要活得光采。

  这本书报道的都是平常人的家庭,平常人的挣扎。

  我有时觉得自己像个小女孩,仍然持著拐杖走路。

  Minuchin每次听我介绍他为老师,总是说:我以前是她老师,现在我们是同僚。

  他总是要取回我的拐杖。

  而我,也是珍惜地不肯放手。

孩子的问题不都是父母的错
      说起“家庭治疗”,有人以为是指家里摆个小药箱。实际上,它是一种针对整个家庭进行的心理治疗。李维榕博士就是这样一个家庭治疗家,她在纽约的家庭治疗中心工作。她写的三本《家庭故事》心理随笔在中国大陆出版,许多读者都有耳目一新、茅塞顿开之感。上周,借李维榕博士做家庭治疗示范之机,记者采访了她。南京脑科医院医学心理科郭苏皖

责任并不都在家庭

       记者:最近,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引起了社会的普遍关注。很多人都认为,青少年出问题,都是父母的错,提出“孩子有‘病’,父母吃药”。也有不少父母对我们说,知道自己以前教育孩子的方法错了,可又不知道怎么改。面对孩子的问题和社会的指责,他们既无奈又无助。作为一名家庭治疗家,您认为需要改变的究竟是谁呢?

       李维榕:我听很多人讲,孩子的问题是爸妈的问题,是爸妈和孩子沟通不良。有一位妈妈讲,自己离婚后孩子不爱讲话了,别人都说是离婚伤害了孩子,她为此很内疚。我其实并不赞成孩子的问题都是爸妈的问题这样的讲法。家庭里有很多复杂的关系,还有整个社会文化大系统的问题。比如,西方的媒介上有很多文章教给妈妈在孩子长大后要慢慢放手;而在东方,好多文章都是在谈母爱,这样妈妈们不知道放手比抱着更重要,爱就成了孩子成长的牢狱。这就是一个社会文化问题。如果把问题都放在家庭中,归咎在爸妈身上,很容易互相埋怨、指责反而不解决问题。

三个系统都在影响青少年
       记者:近四十年来,受到系统论的影响,家庭治疗在西方发展很快。人们意识到,个人的行为和整个家庭系统是互相影响的,所以要改变病态的现象或行为,不能光治疗个人,而应该以整个家庭系统为对象。这不正说明家庭很重要吗?

       李维榕:过去心理治疗主要是针对个人,现在发展了家庭治疗,好像责任都在家庭,这是不恰当的。家庭治疗不是把家庭当成问题,而是把整个家庭都变成治疗者,这样力量就大了,当事人就容易改变。治疗者通过和家庭成员的互动,帮他们创造一种新的可能性。

       其实,青少年至少生活在三个系统中:家庭系统、社会(学校)系统和同伴系统,这三个系统有些部分是重叠的,只管一个系统是不够的。学校是一个很重要的系统。很多家庭环境不好的孩子,因为碰到好的老师,也能成长得很好。有一次我看美国“60分钟”节目访问一个黑人校长,这所学校在纽约最贫穷的黑人区,那里的孩子被认为是最没有前途的,但是她的学生很多都成了专业人士。记者问这个校长,她用什么办法使这些孩子改变了命运?这位校长说:“我的道理很简单,我对那些孩子说,我知道你们的家里有很多不幸的情况,有人酗酒,有人吸毒,有人做妓女,有人使用暴力,所有不幸的事情都可能在你们家里发生。可我想让你们知道,这些问题不是你们的事,是大人的责任。但是,你们到这里上课是你们自己的责任,我会尽力帮你,你也要自己尽力。”所以,我们越来越重视整个系统。去年我来北京做家庭治疗,那个孩子的爸妈来了,校长也来了,我觉得很好。一定要看看青少年的其他系统怎么样,而且要改变的话,大家都要改,不是说爸爸妈妈要改,孩子不改。

孩子也可以影响父母
       记者:我们常说父母是孩子的“重要他人”,在家庭里,恐怕还是父母的影响力更大吧?

       李维榕:孩子小的话,父母当然很重要。但孩子大了,他自己也有能力。比如有个13岁的孩子,被送到精神病院。表面上看,他的爸爸妈妈太宠爱他了,他自己都说自己是个“小皇帝”。我问他:“你这样皇帝做得很辛苦,是谁把你放到王位上去的?”实际上,他的爸爸妈妈互相没有兴趣。对对方没有兴趣的爸爸妈妈,常常把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这种孩子很苦,完全没有可以长大的空间,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坐在那里爸爸妈妈都会说“坐直一点,不要乱动”。在治疗的过程中,我发现很难让他爸爸妈妈明白,她妈妈虽然明白一点,但又不和先生交流,我就问孩子:“如果你的爸爸妈妈都不能改,你怎么办?”他说:“我要改,我不想这样,但是很难。”我让他站起来,走到爸爸妈妈身边,他哭了。我知道那里面有很多愤怒,但是以前没法表达出来。过去只强调治疗个人,而没有看到个人生活的系统是有缺陷的,现在人们又过分强调家庭的因素,而忽视个人的责任,这也不恰当。如果家庭不能改变,我们也可以从大文化的角度,帮助孩子做个人的改变。

孩子是父母的药
       记者:家庭中的成年人也会面临很多压力,有的是社会上的,有的是工作上的。成年人一般都不愿意让孩子知道这些事情,担心孩子为此受影响,这样做对不对?

       李维榕:我见过这样一个家庭,爸爸因为外面的事情,压力很大,精神抑郁。他们来治疗的时候,12岁的女儿坐在一边不吭声。我问她怎么看,她说“恐怕活不了了”,她的意思是爸爸活不了了,因为爸爸已经有三个月不能上班。爸爸只看到外面的压力,却没看到家里有关心他的太太和孩子。很多爸爸妈妈都以为自己的问题不要和孩子谈,孩子不知道就没有事。这个孩子的爸爸就说:我的事你不要管,好好念你的书。我问孩子这样行不行,她开始说“行”。我让她想清楚再回答,后来她哭了,说“不行”。其实家庭经历压力的时候,如果每个人都默默承担着这些压力,就会感到很孤单,相互有怨气。瞒着孩子,孩子会感到更困扰。我对他们说,外面的压力有时没法改变,但一家人可以团结起来。如果三个人各自悲哀,岂不是更糟糕?最后,我让孩子和太太走过来,让爸爸好好看他们,他发现他其实并不是那么孤单。孩子是爸爸的药,我要让孩子把他拉出来,不要让他继续抑郁下去。

父母要从孩子身上学习
       记者:家庭这个系统也是由很多子系统构成的,比如夫妻子系统、亲子子系统、同胞子系统。可中国城市家庭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同胞子系统,这有什么影响?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李维榕:独生子女家庭容易出现三角关系,因为孩子太重要的了,而且孩子很容易承受爸爸妈妈之间的情绪。可是家庭是一直在变的,没有一定的标准,独生子女家庭也是很不相同的。不要总想怎么做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过去我们的父母有那么多孩子,也不是什么都做得很好。关键是家庭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质量如何,大家在一起是不是高兴,是不是能够享受生活中的乐趣。总想着要解决什么问题,会把人逼疯的。整个社会的竞争压力很大,每个人都要争取成功,就很难放松,就会有很多怨气。特别是我们中国人缺少游戏,不会玩,常常忘掉了生活中的乐趣,而孩子能带我们去玩。人们总问我怎么教孩子,其实爸妈从孩子身上学习是很重要的,最有趣的是,孩子能够带父母去了解外面的世界,因为父母很容易落后,比如计算机、互联网,孩子就比父母懂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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